自1989年开始,艺术家吕楠历经15年完成摄影系列“吕楠三部曲”(《被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人生存状况》(1989-1990)、《在路上:中国的天主教》(1992-1996)和《四季: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1996-2004))。“吕楠三部曲”的中文版曾由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出版,2018年10月,英国著名的GOST Books出版社首次将《Trilogy / 三部曲》视作一件史诗性的完整的摄影艺术作品,并由伦敦著名设计师Stuart Smith全新设计,合为一体推出了英文版精装巨册,并增加了二十多件未发表过的新作品,该书的出版再次引发了西方艺术界和主流媒体对吕楠艺术成就更为充分的关注和认知。

作为玛格南图片社(Magnum Photos)中国大陆唯一成员的吕楠,2019年初接受了该社的采访邀请,以下为他的答复全文:

 

1,你说过这个项目选择了你,你可以详细解释一下吗?

答:在我的三部曲中,《被遗忘的人》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在教堂里拍的,当时,一位神父正在给一个患精神病的教友祝福。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第二个项目必须是天主教,第三个项目必须是西藏。如果说,我主动选择了精神病人这个项目,那么,后面的天主教和西藏的项目,就是项目选择了我。因为,只有这三个项目,才能构成一个有内在关联的大作品。

《被遗忘的人》与痛苦和苦难有关。《在路上》与净化有关。《四季》与平静祥和的幸福状态有关(按照佛教的观点,天堂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具体的现实,当人的心灵处于平静、安详的状态时,人就生活在天堂中,人就在幸福当中)。

三部作品呈现了人生三重不同的生命状态。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中,都会或多或少地体验这些生命状态。灵魂最大的愿望,是从痛苦状态,通过净化,引导至心灵平静的幸福状态。正是这种愿望,把三部作品连结在一起。

 

2,这部作品如何与佛教信仰联结起来?为什么你相信西藏农民处在至福的状态?

答:在西藏农村,绝大部分农民都信奉佛教,农民的宗教信仰没有固定的仪式,也很少举行宗教活动。大多数家庭会不定期地请僧人或者会念经的人来家里誦经。他们的宗教信仰深深地融入日常生活中,更多地体现在他们对待自然神灵、对待其他生灵、对待生老病死…… 的态度中。《四季》呈现了农民的日常生活,也呈现了非仪式化的宗教信仰。对佛教徒来说,幸福与贫富没有关系,而与当下的心灵平静有关。西藏农民在平静的内在状态下,从容不迫的生活和劳作,既不被过去所困,也不被未来所扰,这是佛教认定的幸福状态,也与伊璧鸠鲁主义、斯多葛主义、斯宾诺莎主义所认定的幸福状态相同。

 

3,尽管农民在很艰苦的条件下劳作,但是看上去他们过着满足而快乐的生活。你认为这是真实的吗?

答:西藏农民的生存环境艰苦,物质贫乏,还有他们所遭受的种种磨难,然而面对这些,西藏农民都保持着一种无法被摧毁的乐观平静的生活态度。这是去过西藏的人都能看到和感受到的事实。

到《四季》工作结束为止,西藏农民从土地里收获的每一粒粮食都归自己所有,劳动虽然艰辛,但是充满快乐。农民家庭之间的贫富差距很小,大多数家庭之间的贫富差别,仅在于一家比另一家多几十只羊,或多几口锅或是几个暖水瓶。少数相对富裕的家庭是共妻家庭。西藏农民的共妻习俗,是多子家庭为了不因儿子结婚分家使家庭财产分散而采取的一种对策。这种贫富差别很小的社会环境,也为他们保持乐观平静的生活创造了条件。

 

4,男人和女人的角色如何不同?

答:男人负责缝纫,女人负责纺织。其他的工作,男人和女人都会不同程度地共同参与。家庭中做决定的是男人。

 

5,你拍摄记录了农民生活的仪式以及他们的习俗与文化,你可以更多地谈谈他们生活的其他面向吗?他们不工作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答:农民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有干不完的工作,除了春播和秋收、缝纫和纺织这些固定的工作外,农民干得最多的工作,是把羊毛捻成线。

 

6,这个文化中的家庭和友谊是如何重要的?

答:西藏人是重感情的民族。特别是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去一个家庭,如果只有孩子在家的时候,你不能问孩子的父母去哪了。因为环境的恶劣、贫困和医疗的缺失,孩子的父母可能有一方已经去世。这么问,孩子可能马上就会流眼泪。所以,去一个家庭,要先问家里有几口人,都有什么人,这样就知道孩子的父母是否都还健在。农民的友谊大多靠互助的方式来体现。比如,一家盖房子,村里每家都会出一个人来无偿帮助。

 

7,正如标题显现的,四季对西藏农民的生活方式是完整的。你可以描述一下季节在每一个细节中如何转变的吗?(例如风景怎么变化?他们的工作量如何变化?等等)

答:西藏的春季和秋季很短暂。最明显的季节是夏季和冬季。除了春播和秋收的工作由季节来决定外,农民在夏季之前剪羊毛,然后把羊毛捻成线,之后会用毛线织各种生活用品,如衣服和被子等。这样的工作会一年又一年地重复下去。

 

8,这个项目花了7年完成。你可以告诉我逻辑上是如何完成的吗?(例如每次待多久?每次如何决定去哪里?)

答:1996-2004年,我去过西藏九次,每次会待3-4个月。最后的两次,从2002年8月到2004年5月,我在西藏工作了15个月,一次六个月,一次九个月。在拍摄《四季》期间,完整的春播拍过两次,完整的秋收拍过四次。

我选择地方的方式很简单,只要有人就行。我一般住在乡政府,我在地图上用比例尺计算,两个半小时之内能走到的村子不少于六个的地方,就是我可以去的地方。我行走的速度不少于每小时7.5公里。

 

9,你在西藏的时光是如何适应他们的生活方式?你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什么?

答:在西藏,生命得到充分的尊重。农民不使用农药。即使政府免费提供的农药,他们也不使用,因为农药会杀死虫子。农民死后,通过天葬和水葬,用自己的肉身滋养天上飞的和水里游的。《四季》就是向西藏农民的致敬。

 

10,歌德和艾克曼的作品是如何影响这部作品的?

答:歌德对于当下生活具有无限价值的信念,以及他对万事万物所具有的全局性视野,决定了《四季》的格局。

拍摄《四季》的七年间,不论我对农民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多么熟悉,我每次去西藏之前,都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心理准备。因为,生活的魅力,也在于她的未知。这也是生活对我的启发和慰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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